爆浆麻薯

磕颜氏|BG&BL杂食|不胖就是减肥

谁在敲打我的窗

 年轻时写的破玩意儿存个档www

难得全靠脑洞的现实主义题材



1

 

 

当王小姐还称为王太太之前,就是当地有名的小美人了。弄堂里面大大小小男孩子都多少仰慕过她,亭子间的人们说起她王小芸时会加一句她准能嫁好人家,因为有个瞎子给她算过命,说她命中非富即贵,只是晚婚。小芸的爹妈都是晚婚的人,嘴上说这没什么的。说嫁的可是好人家啊,瞎子猛点头当然是贵人啊,于是紧绷的脸都松懈了。王小芸在中专里学的是药剂学,毕业以后包分配的,就在市里一家医院就职了。开始只是给就医者配药剂的,时间久了就觉得无趣了。后来小芸很快谈了对象,他叫张建国,比她大一轮,在维修厂当修理工,30出头了看上去倒也不算老气,但她父母就看他不惯,几次都说了哦小芸唷你不会换一个啊。可小芸就是死心眼,看上就是看上了,一根筋到头。弄堂里的男人们也觉得他配不起她的,小芸多好啊,身材苗条,声音甜美,眉眼传情,手脚灵巧,不是太便宜那个光棍啦。其实谁心里都期望自己是她的命中贵人。

 

小芸迷的就是张建国那动人的歌喉,一首首歌曲唱的一点不比专业的差,建国当年没考上文工团,差一点的就是那点运气。小芸笑着说,建国,我爱听你的,就只爱听你的歌。于是两个人把邓丽君的《甜蜜蜜》唱遍了弄堂,街巷和马路。每一回他俩约会,都是建国用纸团扔到她二楼的窗口作信号,只要她听到噗的声响就雀跃着腾腾的下楼,腰肢扭摆的老少爷们儿目不转睛。

 

建国说,以后我们要在一起,不能让你受苦。小芸把脑袋靠在他肩窝里说,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好么。他默默的抚摸她的手臂,心里空出了一个落寞。

 

那个年代没有太多理想,人们已经流行去国外寻求梦想。小芸的表姨从澳大利亚回来,给小芸家人通了气说介绍小芸去悉尼。家人原先是不舍的,后来说动了就攒动她出国。小芸不依他们的,她连同心和身子都给了建国,于是一家人争辩那时,自行车车轮响了,人们知道那是她的男友来了。张建国戴着蓝色鸭舌帽,外套是灰色针织衫,一手提着装着一只大白鹅的大筐,一手提着装着鼓鼓的袋子。外头牲畜们嘎嘎嘎高叫着,屋子里面人们叽叽喳喳吵闹。

 

建国提亲那天算背运了。结果是一个月之后一封来自海那边东京的信,里面写着,叔叔阿姨,小芸我在那里挺好的,一切顺利。小芸知道了身体不住的颤抖,她母亲气愤道,这样好,早就看出那混蛋不合适我们小芸的嘛,真没良心唷,我们找好人家去。

 

结果半年里小芸没好好相过亲,夜夜听候着窗边的动静。她没死心是真的,在她满21岁那年搭船去了海那边的国度。蛇头是她同学的外姑父,路上就她最安静,因为她心里知道那里有她的男人,不和别人似地非要混出个人样来才算对得起自己微薄的自尊心。

 

起初她安顿的地方在唐人街,一边可以打工一边可以顺便打听人。当她捏着地址提起张建国这个名字,人们说有这人,她一激动就奔去了,结果不是心里的那位。时间久了她没寻着他,餐馆的人说这里黑户不少,但不是长久之计。唐人街是和繁华的大城市隔绝的领域,另一个小社会,她要找的人说不准改名换姓了,也说不准不在这里。她光想着怎么寻人了,真没在意这事,和合租地下室的小姐妹二萍和珊珊一商量,她们想到了那些和拉皮条没两样的“中介”。二萍说有个人专门办这事,就是要花大钱。

 

花多少钱得看对方的条件。年纪大的不聋不哑不残废的算不错了。再要便宜点,就是那些看都看不了的恶心日本老头子,也要上万块人民币。而且这事儿还得担风险,万一查出来就遣送回国,有些假结婚还变成真结婚了,即使在这里也有讨不到老婆的,人家扣着结婚证和“护照”,你怎么办。珊珊说,那也没法啊,就我那个学校毕业还真不指望能找到好工作。于是一下子大家都沉默了。

 

小芸还是想往都市里找人,于是和二萍一块儿联系了“中介”。所谓中介也不过是一群中国人和日本人组成的,他们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光看着小芸,他们怀疑眼前清秀佳人能否出的起这费用。一问才知道需要十万人民币,其中一个广东人劝她说,小妹啊这是市价,搞不好明年就涨了,想好了再决定不晚。

 

小芸夜里静静的听着风呼啸的声音,偶尔窗檐会发出嘭的声响,让她好几次以为建国根本没走过。她打工很认真,餐馆里的中国客人和日本客人都喜欢她的笑容。她从冷冻室里取出新鲜的龙虾,推着出来,被老板叫了去。她擦了擦手,敲敲门,心里满以为是涨工资的事。

 

徐老板是一个四十岁的头发稀疏的鳏夫,之前待他们都还客气的。他的家就在餐馆后面,每回都有人笑他赶紧再讨一个老婆。这次他见着系着围兜的小芸,犹豫的开口,愿不愿意嫁给他。小芸吓了一跳,没回答。他以为有机会就接着说,她很迷人也能干,早就想说了。你王小芸不是想要堂堂正正移民吗,这么大的都市里张建国李建国何建国何其多,别说改名换姓了,这都好几年了早和日本女人结婚成家了。我们结婚了,等挣了足够的钱就好堂堂正正居留了,这是早晚的事。说着他取出抽屉里的信封交给她,里面是这月的工钱。

 

小芸闭着嘴,心里再厌恶也不表现出来。她说,徐老板,多谢您关照,对不起我不能。

他楞了一瞬,一步跨到她面前。你不明白我的心意,你要移民宁可和那些糟老头子结婚也不考虑和我吗?小芸惊恐的向后退,他扑了上来,嘴唇死命的亲她的脖子和脸蛋。她挣扎着把摸到推车,把冒着凉气的冰冻龙虾朝他额头上砸。

 

后来伙计们看到满脸血红的徐老板冲着惊魂失措奔跑的小芸破口大骂。不要脸的臭婊子,偷东西的贼!我要报警啊。

 

大家都知道徐老板不可能报警的。小芸回到宿舍时,这晚没打工的珊珊已经在家了。看她慌忙的样子,珊珊问她怎么了。小芸定下神来说要换工作。

 

你傻呀,哪里能比洪福餐馆更挣钱啦。珊珊缝着衬衣道。小芸只说自己要去上语言学校了,不能没日没夜做活了。

 

2

 

二萍他们再看到小芸时,是在婚姻公证处。本来就很好看的小芸打扮的很清爽素雅,这使人忽略了她身边的男人其实比她小了好多岁。与其称之为男人,还不如说是男孩的加藤哲也,半年前刚21岁的无稳定职业的小青年,白净净一张脸没什么话,绝对无法让人联想到脱下正儿八经的衣服后扛着吉他就能在街边卖唱在酒吧里嘶吼的小混子。来这里之前刚吸饱了大麻,看上去精神满满,蛮人模人样的。领结婚证是走过程,二萍他们在餐馆里打工扮演的是娘家亲戚,而加藤的父亲过世了,就母亲在遥远的冲绳乡下。加藤双手插裤袋里,眼神就没晃过去一回,接着又打了半个哈欠。和和睦睦的谈了很久,小芸交代说,这男孩当时抽大烟被债主追,所以谈价钱也好说的。这么年轻的男人,花了才二十万日元。

 

二萍说,本来就不是真的,还是七老八十的好,用不着离婚倒是先咽气了。小芸本想说,那是有一夜遇见这男孩躺在她宿舍附近的垃圾堆边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估计到珊珊又会嗤笑她到底是死脑筋这年头谁管鬼子的事就没开口。

 

这样,王小芸变成了加藤太太。双方都知道假结婚是出卖尊严人格的事,各取其所是共赢的局面。至少他们之间金钱利益关系不至于太过于赤裸裸。小芸极少去他的居所——另一处地下室,昏暗污浊,通气不良。加藤就这么像摊面糊糊似地堆在地上,毯子脏的发黄。瘾犯的时候很瘆人,他哆嗦的像筛谷子那样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丝的亢奋。待他安定了些,小芸收拾肮脏的烟灰缸,把碟子盘子拿到唯一的洗脸盆那里。她与他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的词汇有限,他的耐心有限,就这样有名无实的夫妻其实很多。

 

屋外是防洪堤岸,游民搭了几座清一色的帐篷。她归家的时候看到只有名分的丈夫和几个小青年站在河岸边哇哇大叫。烟花从天空倏然而降,带走了多少数不尽的年华,她站着看了一会儿,粼粼波光反射在年轻人身上好似覆盖了一层青灰色的烟尘。

 

有时候她和加藤得配合着像模特一样在众人面前走走去去,向他人宣示对彼此的归属权。但是心里的那份不自在和不乐意是彼此熟知的。总之这样的日子要十年,十年里张建国会去哪里,他可曾想念过她,想念过家乡呢。她的死脑筋有时候就让事情简单化了,我这不是找人来的么,找着了就没事了。

 

冬季到来的日子里她遇到了中森里美,或者说其实是这个叫中森里美的女孩主动找她的。中森是加藤打工的酒吧里的常客,染了一头栗色的长波浪,指甲也是鲜红鲜红的,一边说话的时候一边指甲拨弄着长头发,眼睛里的不屑和厌恶是明显的。动了动红润润的嘴唇,她的话好歹让小芸理解了,就是问她到底算加藤哲也什么人。小芸看到过加藤和年轻女孩子一起走路的身影,他混的人群本来就杂,本来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小芸尽可能用日文说,夫妇。于是里美的眼睛因为愤怒和惊讶瞪的很大,你说什么啊,中国女人,你敢撒谎!你真无耻!

 

她暴怒的样子让她紧张起来,他多半是没有提及结婚的事情。这时加藤戴着墨镜背着吉他朝她俩走过来了。

 

吵什么啊。加藤让里美进屋,她站在高出地下室窗檐一截的马路边不肯撒手。而后两人哇的争吵起来了。这让小芸忽然有种偷汉子被抓的奇妙感受,其实她自己才是局外人,融不进真正属于他们的社会。

 

眼泪哗哗的里美在他白净的脸上留下了红兮兮的巴掌印子:都是骗人的混蛋!

 

游民们出来散步看到了那一幕都会心一笑。仿佛在欣赏着年年天天上演的戏码,在他们眼里什么都很清楚。

 

晚上小芸搬到了加藤那间地下室,虽然还是暂时的但还是帮他收拾了屋里的东西。加藤夜里回来跪在外面吐了很久。风吹的很猛烈,小芸呆不住了就出屋外看他怎样了。他依旧是痛苦的呻吟,这让她想起自己远在广东当兵的弟弟16岁那年得疟疾闹的那场面。这一个年轻的人尽管非亲非故的,她还是可怜他的。光想想假夫妻要做10年,日子要熬过去也是不易的。她看他没声响了,就过去搀扶他,她有力的手腕摸到他鹤一样消瘦的身板。她心里叫道,哎哟这人怎么那样瘦呢,家里人就不担心吗?于是他靠着她回到床铺边泥一样摊下去了。她的身体被他带了一记,微薄的怜悯让她给这个陌生的男孩子洗脸擦嘴,像个姐姐一样照顾他。忽然他梦中呓语道“里美!里美!”,她只默默的笑,仿佛那是人家和人家的事,与她本无相干。

 

 

3

 

 

珊珊毕业后在一家小型的职业介绍所工作,收入不算的体面,但也能光鲜的做人。几个中国人聚在一块商讨如何庆祝同乡结婚,就把小芸和二萍这两个以前挤地下室的舍友们叫去了。地点选在一家有名的中国饭店。珊珊招呼朋友时开始表现出日本人哈腰鞠躬的特征,只是被嘲笑了她也厚着脸皮,谁不是得入乡随俗么,除非你们像小芸那样不想常呆这儿。而后她将陆续她的老乡,一对未婚夫妇介绍给大家,男的和女的都姓陈,男的在东京大学取得了经济学硕士学位,正准备攻读全奖博士学位。

 

吃完饭,大家伙乐呵呵的散了。二萍感叹道,在异国他乡能一道成就学业,再缔结一番姻缘是天大的缘分。心里谁都晓得那种事求不得。小芸一人靠后跟在她们几个身后,她们提起回老宿舍聊天时就回绝了。不行了,太晚了,我要回家的。

 

你有家啦。大家是明知故问。小芸其实是请假出来聚会的,本来晚上还要打工,这么回去还要继续。现在太过荒唐事实也荒唐不过为了找失踪的男友和陌生人结婚成亲。12点钟的时候她正好打开房门,准备洗洗先睡了,走进卫生间后似乎听到沉闷的敲打声,等她出来时变成窗户上一阵啪啪啪的敲打声。

 

门外是里美那张白森森的脸,在黑漆漆的夜色衬托下看起来格外慌乱。她尖锐的叫起来,加藤他出事了!后面的小芸就听不大懂了。

 

空荡荡的街头传来滴滴滴滴刺耳的警笛声,不远处的光柱格外刺眼。几个警察围在钢筋水管

边查视着什么。倒在地上额头上、肩膀上流着血不成人样的正是加藤。小芸是凭着他那件蓝色夹克衫认出来的,里美一见到他就嗷的一声:哲也、哲也……她最后嚷嚷的那几个字是“都是我的错”。

 

这天晚上加藤和朋友组的乐队在酒吧里表演,有个客人很粗鲁的嘲笑他们,之后就发展成为打群架了。没想到对方有刀,在逃跑的时候加藤替朋友挨了几刀。里美悔恨不已,都是之前误会与责骂加藤让他心情不好,加之这几天也没少冷嘲热讽,这才引发这次斗殴事件。警方的人盘问小芸,你是他什么人?

 

我们是夫妇。她认真回答的时候,对方明显是一双怀疑的眼。于是她添了一句,我们有结婚证书的,在家里。最后三个字出口后让她开始紧张,自己和加藤没有住在一起,就算挨得很近,也会引起进一步的怀疑,继而再查出她那张托人办的假护照。

 

真的吗?警察询问。你在哪里工作?

小芸回答她在一家针织厂工作,虽然事实上她还兼了另外两份工。好在警方对她没有兴趣的样子,基本就事件的发生与经过进行了盘查。在警局里,她目送和自己没一点关系的丈夫去了医院。鉴于干架的是当地出名的地痞流氓,因而双方私了了。小芸从自己工钱里垫了些给对方,待到加藤几天后出院,看到她站在医院楼梯口等他。他头上和肩部缠了绷带和纱布,目光对着她时没什么精神,只是略微一愣,里面夹杂着些许讶异。她走上去还没想好是否要搀扶他,结果里美从后头显出身来,面上尽是鄙夷。她这是知道了她和他婚姻的真相,她觉得她很可耻很卑鄙,仅仅出于自己的考虑去胁迫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男孩出卖人格。即使加藤再没救再无望,她更低贱她更肮脏。小芸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加藤顺着楼梯漫不经心的走下去,碰到她时若有似无的笑了笑。里美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耷拉着脸埋着头走在她们前面。

 

你在乎她吗?到家里后,里美指着小芸问。

你在说什么啊。过了老半天,加藤的声音干涩涩没有力气。

和那个女人分手,然后我们在一起,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太荒唐了,不管怎样婚姻都不是开玩笑的!你忘了你当初的梦想了吗!里美脸庞通红了,双臂拥住他身体。

你现在说这个太晚了,已经不是当初了。他有气无力的干笑着,忽然间像个老人那样的苍老和衰弱。

没有!根本没有!你要想着我啊,还有我呐,哲也……说着说着她的刷刷的泪水落了下来。

 

小芸目瞪口呆着看着这一对,局外人没资格说什么。她正看到另一个为着一个微茫的希望而无畏的坚持至今的自己在悲伤流泪。

 

加藤格外安静,在里美走后她收拾了他的屋子,叫他吃饭喝水。他像一个空壳,那没有灵魂的躯体安置在这大匣子里出不去。她决定让他搬到她那里,好省一半的房租给债主。那并非如此困难,她的理由很充分,如果被发觉夫妻不住在一起就会有大麻烦。他空洞的眼睛没看她,耳朵倒像是听见了。

 

她将自己的六叠大的卧室用布帘一分为二。东西都整整齐齐的塞进了橱柜,洗手盆也擦的干干净净的。

 

里美是该嫁有钱人的。在另一边的加藤自言自语。她洗手时看到抱着吉他的那个人似乎一直恍惚的盯着天花板。

 

 

4

 

 

二萍拜访王小芸的时候,看到她正给她名义上的男人洗头。小芸右手还带着肥皂泡,给她开的门。喂,这怎么啦,真和和美美。二萍坐在地板上冲着她说。她正好能瞅见他们的动作,小芸满手泡沫一摆回道:他伤还没太好呢,我就帮帮他嘛。小芸的动作很麻利,一边还顾及他额头和肩上的伤口。所以他是斜侧着站立,她就靠着他的右肩给他浇水,活像大姐姐照顾小弟弟。

 

我倒是在想,啥时候能让这人自力更生啊。二萍喝了口茶,心里觉得这小无赖也不高档,不过假结婚还能讨到什么好货色。整日游手好闲,早出晚归,贫穷如洗不说,就算不抽大麻也好啊,真是害人害己哟。小芸背着她说她想拯救失足青年。这一说把二萍乐的哈哈大笑,别逗了,这鬼子彻底的、没治的、干活。

 

之后小芸给他擦头发的温柔动作让二萍啧啧不已。小芸你可真贤妻良母,那个张建国真不是东西!她说完赶紧低头捂嘴。小芸像是什么都想透了似地反到安慰她,我就是想见见他,哪怕知道他究竟在哪儿,在干什么也好,不为别的。二萍紧盯着她说不出话,这女人怎么能忍那么久,于是重重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太苦了。二萍眼泪都要下来了,小芸轻轻抱了下她。加藤头上盖着毛巾在一旁默默的看着。

 

 

一年下来,“同居”的日子也不太难。严冬到了,房间里是没暖气的,两个人很聪明的再饭馆里取暖,撑不住了在回家。加藤之前混的朋友见到他俩也觉得神奇,但又说不上什么。另外小芸说要加藤戒毒的事不是开玩笑的,他发作时颤颤巍巍向她要东西,她不给。他发怒了管不了那么多要去揍她,他自己先跪下了磕头求爹爹拜娘娘,接下来像是要剖腹似地。小芸铁了心不给,以前说过的比如“对身体不好的、害人的东西、会被债主追的”理由也不再提了。他筛糠一样抖得激烈不像话了,小芸就把被头往他身上扔,不管他踹啊踢啊就摁到地上用床单和绳子捆起来。男人发作时力气极大的,害的她身上多了不少淤青和划伤,看的朋友都心痛了,这么大的瘾不去戒毒所戒不了的。

 

后来一次小芸发狠道,你想想你的家人啊,你多年轻啊。本想说“自暴自弃”的,但是实在不知道日文怎么讲就作罢了。这么过了好多次,加藤捱过了最痛苦的阶段。她的一根筋和活在当下的理念大概就这么救了个大活人。大家都佩服小芸有能耐。有回珊珊说,喂小芸姐,那小鬼子还就真听你话啦?二萍凑过来说,可不是,就小芸治得了他,不过谁知那小子是不是《农夫与蛇》里的蛇呢。

 

小芸空了就去街头找人,往墙上贴启示啊,往中国人多的写字楼询问啊什么都做了,结果一无所获。有一天里美走过去说要帮她找张建国,她大吃一惊。

 

里美穿了件洁白的呢大衣,看上去却显得艳丽,说道:你开心吗?我可不是帮你的,我为的是让你尽快滚蛋,你知道吗?小芸点点头,加藤心里喜欢你的。里美犹豫了一会儿,她心里在挣扎,为着一股莫名而来的愤怒和憋屈着。他戒毒了,你办到的?

 

小芸回答是的。她眼睛里露骨的失落和憎恨停留了一刻,然后皱皱眉举起烟抽了口。你走,我真讨厌你。

 

在餐厅帮工的晚了,小芸混身是汗,尽管是冬夜还是忍不住想冲澡。屋里没人她死命拉厕所的门没拉开,那会儿门开了,加藤赤裸着上半身低头看她。她立马缩回头,赶紧说了句对不起。他径直走出来,从柜子里取出衣服穿上,小芸趁着机会躲进了厕所。

 

厕所和浴室是一块儿的,方才有人洗过热水澡因而四壁还是潮湿的,空气也暖融融的。她脱了一半的衣服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取换的衣服了。她本想把叠在被褥上的衣服拿了就离开的,结果帘子那边哗的一记掉了,她正对上他那双其实很早以前就被忽视的漂亮眼睛,不是乌黑的,带点儿棕色的光。她被他抢先举起帘子挂上,在她呆滞的那刻一段错落的音符片段传来。他不爱说话,只是在玩弄吉他。

 

很多个夜里,两个人隔着帘子各自心里想着各自的事情,没有结果。

 

大概是在某个下雪的日子里,小芸做完活晚了,出来时看到街对面天桥下面坐着个人。走近了那人站起来,给她把洋红色的伞。头一次忙完有人接她回去,对象居然是那个终日默默无语的日本男人。他穿着单薄,风里面深蓝色的外套晃荡着,摇摇欲坠似地。

 

知道吗,今天是圣诞节。他像是准备了很久很久以后才说的。

哦,我知道啊,所以店里很忙。她抿嘴笑着。她不晓得她这么笑的时候最好看,至少在亭子间的时代就是老少男人们心里的尤物。他在一个店铺前停下来买了烤鱿鱼饼,她顺便要了个烤红薯。他挪了挪嘴唇,踩了踩地面的积雪。记忆里头这个镜头就保存到最后了。

 

都市彻夜欢庆的时候,地下室里终于开了电暖器。小芸裹着被子,头上一袋冰块。这回轮到他照顾她了,捏她汗湿的手心时此时有了正当理由,他知道她冷也怕她讨厌,就帘子那边贴着她的被褥。外面窸窸窣窣的落雪,闭上眼睛她仿佛看到母亲甩衣服抖床单。

 

 

嗵。她还来不及睁开眼睛,只听到有人跑出门来,对外大叫。

她念着自己要去做工了就慢慢坐起身来。加藤进来说,刚才吵到你了么。窗口上有个清晰的雪印,她说怎么了。他像认错的孩子那样搔了搔头发:外面小鬼打雪仗,我正要去揍他们。

 

 

5

 

新年到了,大扫除的时候小芸翻出四年前来这边时衣服的一张旧照,她那时也不知怎的会把自己19岁那年和建国合照的相片带来。她扶着脑袋想那时的光景那时的岁月,时间就过去了。她眼皮跳起来,直觉有些事情正在静悄悄的酝酿中。她认识的人很多人变了,为了目的不顾一切的人越来越多了。加藤也变化了,虽然还是不多话,可心底的戾气和怨恨渐渐淡薄了。他开始重新做人,他换了家俱乐部上班,老一拨朋友也散的差不多了。尽管薪水微薄,但他筹组新乐队的念头依旧不灭。小芸喜欢有音乐才华的人,有一回加藤在的时候他弹了几首曲子,她尽管不晓得名字但是干活的心情也好了大半。他似乎是也想展露一把,就依在窗边挑那些抒情的曲子弹,那样还可以看到她的晃动的身影或者映在镜子上模糊的神情。

 

他脾气纵然孤僻,小芸还是愿意偶尔同他交流的。“早安”、“晚安”就让他很安心了。他也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她:他只身一人来创东京就是为了寻求音乐这个理想。他满以为她会像旁人那样笑话他的,结果她说,这多好,继续加油就一定会实现的,以后在红白歌战能看到你就好了。

 

他不明白,小芸眼睛里怎么就没有里美常有的忿恨和憎怒呢?为一个不知何处的男人千里迢迢来这里受苦受难,若那男人抛弃她了,那他简直就是比他还无耻的混蛋。大扫除时他帮忙擦地板,她头巾掉了他就过去给她捡起来。她谢过他,将头巾盖在头顶绕过耳朵系起来,整个过程他仔仔细细看着,包括她耳后露出的短短的黑发和后颈上的痣都记住了。而后他萌发一种带有强烈罪恶感的念头:早没有那个男人,早没有了。

 

她听到他夜里呻吟,打开灯绕过去看他。他说只是做恶梦了。她又一刻觉得他像她年轻的弟弟,于是她微微皱了眉头。他喘着气伸手去按她的眉间,想说什么却卡在喉咙里。她握住他的手指慢慢按下了。他母亲以前也是这么抚摸他的,他这个混血儿自出生后为很多人鄙夷,母亲改嫁后他对那个姓本田的男人没有亲情,于是逃离了那个令他忧郁与痛楚的故乡,至今他的精神孱弱像个孩子。他对她哼唱起一首舒缓的冲绳岛歌,于是这个比他大四年的中国女人进入了一个年轻的怀抱。安慰这个年轻人有很多种方式,而现在确是由她选择那一种。这是她与第二个男人发生亲密关系,这过程不是情人与情人缠绵和炽热,更像是相似遭遇的人彼此挣扎和共同厮守。她本以为这是堕落的行为,但身体没有抗拒或者说其实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她是很久没有享受过男性的体温了。

 

翌日清晨,他们穿戴整齐,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那样走出家门。她这以后依然爱听他伴着吉他唱歌,而后夜里让身体自由驰骋。他仿佛做白日梦一般幸福极了。曾经的小混混内心决定为了这个女人要摒弃过去,成为能够配得上她的人。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她要走的消息。加藤猛烈的拍打着窗口,被自己锁在屋里的女人没有任何动静。天空降落鹅毛大雪,他的身上被染白了。过了许久,她提着旅行袋出来了,就像当年出舱时那样自若。当她看着他受伤的眼睛,就了解他的心情。

 

她说,已经得知建国的消息了,所以现在应当按照一年前约定的办——离婚。

 

那你要去哪里?他搂住她的肩膀,那颗染了棕色头发的脑袋靠在她肩上。她知道这样的打击也许太强烈了。他为她好好做人,为她努力向一个男人一样活着,可再如何也挽回不了她的心意吗?她真是个狠心起来谁也掰不过的女人。

 

她心里酸甜苦辣各种情绪涌上来,她说:我要离开日本,去该去的地方。

他伫立了好一刻,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那么,我要你的相片。

她慢慢的从袋子里取出那张和建国的合照,她只有这一张。他立刻夺了去用洗手台上的剪子一分为二,将她那张灿烂笑容的收了起来,然后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下来。

 

他说,若有一天……

她听见了他微弱的呼唤和祈求,他想确认是否有一天再见。可是她没有回应,只是说“你也应该看看自己的母亲”。于是他知道没有那一天了。

 

汽车的轰鸣声载走了这个仍年轻的女人以及依旧曾经的时光,破屋子又回到原初那个寂静空旷的状态。

 

 

6

 

大家最后一次见到小芸是她离开日本之后的第十年。他们是在她与一位同姓的澳籍华裔富商的婚礼前相逢的。她36岁的年龄看上去依旧显得年轻,肤色洁白,一笑一颦中仍然有着独特的魅力。一方面她的眼里沉淀了太多的时光堆积的尘埃,另一方面却因为前者凸显的尤为璀璨。她这回真正的当了回太太,大家喊她王太太时,她正从公园台阶上朝上行,抬眼时的素雅与举止中的沉稳像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可神情依旧宛如少女时代那般清澈动人。

 

42岁的王先生在悉尼是华人圈的大人物,在整个澳洲都可以这么说。她很少说自己的事情,所以人们真真切切当了回娘家亲眷时才知道居然是美女救英雄的老套套。王小芸离开日本辗转来到了澳大利亚投靠亲戚,接受了笔巨大的遗产,而后自己创业成功,捐助公益事业,还扶助了如今这位王先生获得了事业上的大进步。王先生有一个10岁的女儿,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活泼奔放的做派让人无法和她那内敛沉稳的父亲联系在一块。婚礼是中西混搭的,鉴于两人都信了基督教因而上午先在公园里举行了派对。在香槟和鲜花中,人们高谈阔论,小芸是真不易啊,如今能撑起男人的一片天啦。

 

不过多数人都觉得这是好姻缘了,虽然丈夫有个孩子,但没有比眼下的幸福更要紧了。夜宴时王先生当众唱了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气氛相当的暖融融。小芸说最爱的还是《甜蜜蜜》,于是两人有那么点羞涩的合唱了起来,赢得阵阵掌声。人们说亲友里果真还是小芸嫁的最好,只是人们不知谁是谁的贵人而已。


评论

热度(1)